她越是骂他,越是离不开他。

越城这样一想,非但不恼,反而有些得意。他做了她们情感里的上帝,她们则是他最忠诚的门徒,再风光不过的事体。

朱丹再去宋公馆的时候,刚好与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擦肩而过,白色的背挺得笔直,柔顺的短发在衣领上面扫来扫去,踩着一双细高跟漆皮高跟鞋,走路有轻微的外八,腿倒是生得笔直。

宋太太对女医生非常热络,亲自送她到门口,一路说笑,目送她离开之后才掉头进屋,客厅里已经不见朱丹的身影。

张妈抱着换洗衣裳路过客厅,支了一声:“太太,陈小姐已经上楼去啦。”

宋太太喔了一声,摆了摆手,原地张望了一番,转身去了厨房。

房间里无线电开着,播的是《啼笑因缘》,正讲到第九回:星野送归车风前搔鬓,歌场寻俗客雾里看花。

婉因最喜欢饰演樊家树的男播音员胡毅,但听姑妈说一般声音好听的人都长得难看,因为上帝是公允的。她也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,始终不敢跑去电台一睹“芳容。”

“我来的时候在门口见到了一位医生,她是谁呀?”朱丹翻了个身,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。

“喔,你说的是泠医生吧,留洋回来的,姑妈请她来替我治贪食症,顺便叙叙旧。”

大概是直觉指引,她又追问道:“哪个泠?”

“唉,她那姓还蛮少见的,三点水的泠,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冷字,她刚才还开玩笑说,小时候她常常被白字先生喊成冷小姐。”婉因越说越觉得好笑,一抬头,朱丹却是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,她也随着望过去,窗棂锁着灰蓝的天,天仿佛是窗户纸印上去的,被裁剪成一块块玻璃大小,供以观赏。

“朱丹。”婉因轻轻唤她,担忧道:“怎么了?”

朱丹仍是呆呆地望着窗,沉吟了一会儿,坦言道:“我听说顾越珒的前女友就是位姓泠的小姐,也是学医的,你说上海有几个姓泠的女医生?恰好你姑妈也认识,说不定就是她吧?”

她简直可以笃定。

“照你这么一说,还真有可能。”婉因的一双豆眼因震惊而睁大了许多。

泠心蕊在朱丹的心里是被化作前朝旧人对待的,早就一抔黄土埋了,上面竖着块墓碑,上面刻着“顾越珒之前女友泠心蕊之墓”的墓志铭,她是死掉的人,只能悼念,不能相见的。

结果是演了一出诈死的闹剧,简直是叫活着的人无所适从。

结果是演了一出诈死的闹剧,简直是叫活着的人无所适从。

顶糟糕的一点是,婉因说这位泠小姐现在过得并不好,和他表哥离了婚,什么原因不知晓,但是他们之间没有孩子。

男人是见不到爱的女人受苦受难,即使是曾经爱过的,相比也是会痛心疾首,同情,怜悯起来。

朱丹一颗心七上八下,却又不能在越珒面前多言,或许他们还未遇见,或许他们一辈子都不会遇见,她只能这样祈祷着,自欺欺人的祈祷着。

二月的一天,上海的天忽然白了。天上飘起了细白的雪花,像有人站在顶高的高楼大厦上面一撮撮往下撒盐。

阳春不远,上海迎来了冬天的初雪,也大抵是最后一场雪。

越珒站在公司前的一家咖啡厅门口,望着天,怔住了。雪花柔柔地降落在他的面庞,他想起了这些年反反复复做的梦,浑身一颤,幸好梦是反的,真正的雪花不似梦里那样能将他的骨头砸碎。

他拭去脸上化开的冰冷的雪水,一转身,一个穿着棕色麂皮大衣的女人正与他四目相对。

是噩梦里的场景。

她却与梦里的她有些两样了。脸比从前要瘦长许多,戴着赛璐珞的眼镜,镜片上隐约浮现一抹淡淡的粉红,应当是涂在脸颊上的胭脂映上去的缘故。

两人同时移开视线,呵出一团白气,异口同声道:“好久不见。”

的确是太久了,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,心都衰老的不成样子。

“泠心蕊,那么多的心,偏偏都是冷的。”越珒脑海里蓦地蹦出五弟说过的话,看见她搓着冻得紫红的手,不禁暗想:“她这样冷的一个人,也会感到冷吗?”

“听说你快要结婚了?”她突然开口问他,声音与从前一致,声音似乎是衰老的很慢的。

“是。”他答。

这些事情只要她稍稍打听便很容易知晓,对于他这几年的情况,想必她也早已打听清楚了吧?

雪花贴在她的镜片上,挡住视线,她索性摘下眼镜放进大衣口袋里。

“那你爱她吗?我说那位陈朱丹小姐。”她又问。

他毫不犹豫道:“爱的。”

他回答的太干脆,泠心蕊一怔,质疑道:“你娶她,是为了报复我吗?”

他也一怔,覰着她,半晌笑道:“我可没这么无聊,几年不见,泠小姐应当要拿新的眼光看待从前的人了。”

她茫然地望着他,一双手冻得僵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