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值傍晚,夕日沉沉。

天幕尽头绘下几笔厚重殷红,经由流云层层迭迭晕染开来,使得整个穹庐变作一副陷入燃烧的老旧画布。火光的余晖随意落在高楼广厦的玻璃之上,折射大片亮白的炫目反光,而飞鸟成群结队穿行其中,很快又被下方汽车鸣笛声响惊散,纷纷振翅掠过窗台、电杆与罗网密布的天线,只余下一点燥热的风,灌入老城的长街短巷里。

陆昀便孤身行走在这场盛夏晚风中。

他此刻身处中心广场的三岔路口,这是老城区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,远方钟塔指针垂向正下位置,男男女女鱼贯般涌出公司与车站,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混杂了电台广播音乐,黄昏时分的汹涌人潮就这样汇聚而来,裹挟着他一路向前。

千禧年的世界永远喧嚣拥挤。

潮闷地气不断蒸腾,烘烤脚底,使得走动都格外沉重,陆昀不得不加快步伐,试图近在路边寻得一处屋檐遮挡,以此躲开太阳最后的追逐。

有商铺在门前支起雨棚,划分一道清凉地界,成为绝佳的避难所。

陆昀躲在阴影中,橱窗的玻璃壁上清晰倒映出了他的侧颜:十五六岁上下,大眼睛,内双,五官尚未彻底长开,轮廓犹带一点婴儿肥,每每微笑之时,更显温和无害。然而鼻梁却极挺拔端正,这点棱角冲散了原本的稚气,使他具备几分少年初长成时特有的青涩的俊俏来。

他走得太急,浸出一身津津密密的汗水,打湿短袖,布料贴附在肌肤上,引起一种黏腻的不适感。

陆昀抿了抿嘴,两片唇瓣相互摩擦,传来干燥饥渴的触感,刚想扯开衣领,忽然意识到右手正提着口袋,里面装有一个不锈钢饭盒,沉甸甸勒着指腹关节。

这是他今天出行的重要任务。

缓了三两分钟,方才继续启程。

穿过马路,他抵达了中心商场外围,立在一株榕树的茂盛树荫下,继续安静等待。

恰逢暑月,城里开办了形形色色的兴趣班,辅导课程,培育特长,不遗余力的压榨着家长们的钱包与孩子们的悠闲假期,而在商场三楼恰有一间舞馆,由于近期即将参加公益表演,常常排练至晚间。

陆昀看了眼手表,指针渐渐拉成直线,端端滑向六点,估摸着快到休息时间了,他摸向裤兜,轻轻摩挲着那两张电影票,鞋尖来回踩向地面深浅交错的花纹,无声昭示紧张心情。

时间一到,商场门口依旧熙来攘往,陆昀下意识踮脚仰头,专注搜索那抹熟悉身影——其实是不需要踮起来的,他个头很高,骨架也大,青春期的男孩仿佛雨后山笋,稍不注意,一夜之间便能拔地而起,今年长得格外厉害,直奔一八五关卡,不过一时间还难以适应变化,总会保持旧日习惯。

飞速扫视两圈后,他终于成功捕捉到了目标现身,连忙高声唤道:“瑶瑶!”

说罢,一面招手,一面朝着对方快步奔去。

在那颠簸视线尽头,站了个年岁相当的少女,束着马尾,正逆光慢行,面容因此朦胧,穿着白裙白鞋,染上流霞颜色,成了人潮里一只镀了金身的鹭鸶。

见他靠近,少女步伐一顿,注视着那条挥舞半空的手臂,觉得像是小狗欢快摇摆的尾巴。

“给,今天做了红烧肉和鱼香茄子。”

他雀跃着抵达她的身边,未及开口,笑容先行绽开,瞳眸迎着夕照,愈发亮亮晶晶,目光却是含蓄而柔软的,不敢往她身上过多停留,只虚虚落在裙摆边缘,满心期待一场夸奖。

“欸,好油——”少女拖着调子,眉头微蹙,毫无顾忌的直白表达喜好,“吃了怪腻的。”

陆昀闻言一愣,赶紧进行补救:“那我明天煮点清——”

“明天我要到周如一家里陪她过生日,不用带饭了。”少女接过他递来的口袋,又摊开另一只手掌,“对了,电影票给我。”

“哦哦。”陆昀慌忙应声,小心翼翼地取出电影票,揣了太久,票子被体温捂得湿热,边角稍有蜷曲迹象。“那那、那一会晚上排练结束后我来接你,你想吃爆米花吗?”

不知是否晒得太久,受了过多暑气,他的脸颊泛起异常潮红,语句陷入含糊节奏,于是紧了紧喉咙,开始懊悔结结巴巴的发挥,同时暗中攥紧拳头,好让指甲刺进皮肉,强迫自己专心讲话。

“也不用,周如一今天骑自行车,下课了她顺路送我,更快些。”

“那电影怎么办?”

陆昀困惑不解,他买的是八点半时段的,看完也要晚上十点了,难道周如一要等那么久?

“当然是我和周如一去看啊,想什么呢你。”

少女麻利收走两张电影票,朝他额头掸了一掸。

“这样啊,那……”陆昀欲言又止。

然而不等他说完,少女就随意摆摆手,一个转身,白色鹭鸶没入远方纷扰之中,只剩一声告别淡淡传来:“走了走了,拜拜啦。”

那头丰厚长发伴随动作扬起,细丝轻软扫过陆昀鼻尖,余下若有似无的暖香,微微发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