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七时,亚热带的夏季天空还未完全暗下来,这正是所有人归队回家的时候,麦承欢下了车一抬头,只见整座屋村灯光已亮起一半,那幢廉价租屋看上去犹如挂满珠宝璎珞的宝塔。

她从来没有第二个家,她在此出生、在此长大,一直没有离开过。

承欢与父母及一个弟弟同住,麦宅面积虽小,设备还算周全,最幸运之处是窗口面对南中国海,天气好的时候,蓝天碧海,一望无际。

初搬进来,许多亲友都讶异了,「廉租屋竞有此美景,真是政府德政。」

这政府的德政还不只如此,承欢自小学到大学,从未付过一毛钱学费,全免,毕业后,名正言顺考进政府机关做事,回馈社会。

麦承欢的世界愉快、健康、欢乐,她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个都会成长期的阴暗面,她只享受到它健全成熟的制度。

她代表幸运的一代。

今日与往日一样,她从办公室回家,刚好来得及吃母亲煮的可口家庭菜。

在电梯中她已碰到相熟的邻居,像麦家一样,他们也在此地住了好几十年。

承欢听见黄太太朝她打招呼,并且打趣说:「你们早是富户了,还住在此地?必是贪风水好,所以你同承早都会得读书。

承欢但笑不语。

承欢老觉得不说话是最佳社交礼貌,这些太太的言语背后往往又有另一层意思,讚美固然不假,挖苦却亦有诚意。

对长辈要客气,宁可他失礼,不可我失态。

另一位甄太太也说:「承欢,你妈刚挽了一大篮菜上去。

她的小孙子伸手来拉扯承欢手袋上的装饰穗带,甄太太连忙阻止。

「喂,」』她大声说,「那是名牌手袋,切莫弄坏,」停一停笑,「是不是,承欢?」

承欢见电梯已到十七楼,连忙笑着道别,一个箭步踏出去。

母亲打开了门正在炒菜,一阵香直扑出走廊,承欢深深吸气。

谁说这不是人生至大安慰,下了班回到家知道有顿安乐茶饭在等着她。

她知道有许多独居的同事回到家只能喝矿泉水吃三文治。

像好友毛咏欣,回到公寓踢掉鞋子便只得一杯威士忌加冰,承欢笑她,不到三十必定变成酒鬼。

一次咏欣问承欢:「伯母会不会做蛋饺?我已三年没吃蛋饺了。」

可怜,连承欢的母亲都为之恻然,立刻做了一大锅叫女儿带去给她。

承欢在门前扬声:「承早你在吗?」

承早过来替姐姐开门。

所谓客厅,不过弹丸之地,放置简单傢具后已无多余空间,成年人振臂几可同时触摸两面墙壁,可是这狭小空间从未引起过承欢不快。

是因为一家四口非常相爱的缘故吧。

父母总是让子女,姐姐愿意迁就弟弟,弟弟性格温和,并且都懂得缩小个人活动范围。

承欢斟了一杯冰茶喝,小冰箱放在沙发旁边,十分方便。

麦太太探头出来,「回来了?」

承欢嘴角一直带着一抹笑,「是。」

「交通如何?」

「挤得不得了。」

承早看到那笑容,探过身来研究姐姐面孔,承欢闻到弟弟身上汗臊,连忙掩鼻。

她叫嚷:「打完球就该淋浴,那双臭胶鞋还不拿到露台去晾干。」

承早却拍手道:「看到了看到了,妈妈,姐姐手指上戴着钻石戒指,辛家亮终于向她求婚了。」

麦太太当一声丢下锅铲,熄了石油气炉火,咯咯咯跑出来,「承欢,可是真的?」

承欢看见母亲额角亮晶晶一圈汗珠,每到夏天在厨房钻的主妇必定个个如此,她不禁一阵痛惜,连忙起来用湿毛巾替母亲揩汗。

麦太太怔怔地握着女儿的手,迎着灯光,仔细看承欢手指上的指环,「咦,怎么钻石都不亮?」

承早在一旁起鬨,「莫是假货?」

承欢笑,「方钻是比较不闪亮。」

「快去换一颗圆大晶莹的,钻石不像灯泡有什么意思。」

「妈,那些都是细节。」

麦太太一想,可不是。

大事是,女儿要结婚了。

所有埋葬在开门七件事底下的陈年旧事烂谷陈芝麻,统统一下子翻腾出来。

麦太太真不相信时间会过得那么快。

小小承欢开步学走蹒跚的样子还历历在目,她小时没有头髮,人们总以为那圆脸婴孩是男生。

很快麦太太又有了第二名,眼看承欢四岁多便要做姐姐,心中十分怜惜大女儿,一直抱手中,直到腿肿,遵医生嘱,才比较肯放下承欢。

承欢第一张在照相馆拍的照片还挂在房中,穿着粉红色新裙子,梳童花头……今日要结婚了。

她知道承欢同辛家亮约会已有一段日子,没想到那么快谈到婚嫁。

「不是说现在流行三十多岁才结婚吗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