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谢十二姨娘祝福。”

当晚她蒙着被子哭了一夜,枕头套子干了湿,湿了干,腌坏了丝绸的枕头料子。

他与妻子洞房花烛夜,她却为了他哭瞎了一双眼睛!

佣人们可怜她,“十二姨太真傻,为了这样一段感情根本不值当!”

“一点儿都看不见了么?”

“说是隐约还能看得见一点光。”

“那五少爷知道吗?”

“嘘!嘴巴都捂严实点,二太太交代了,一律不准跟五少爷讲,否则收拾行李走人!”

她们一把捂住嘴巴,从指缝里钻出一声声叹息——

天可怜见。

拉胡琴的姓张,是个精通中西乐器的音乐老师。

佣人左一口张先生,又一口张先生,四姨太一听到张先生三个字,总是把头低下去,脸颊热烘烘的。

小杏捂着嘴窃笑道:“张先生一表人才嗳,模样也好,学识也好,吹拉弹唱样样精通,哪儿冒出来的人才呢,可真赶巧让我们遇见了嘞。”

蝶仙不愿被他们握住把柄,兀自低头讪讪道:“好什么好,你们才认识张先生几天啊?”

“要不是四姨太,我们哪里认识什么张先生啊王先生啊,我们也是看着四姨太高兴,跟着一旁瞎高兴罢了。”

蝶仙道:“我和张先生不像你们想得那般龌龊,我们是高山流水之情。”

小杏不大知道高山流水是什么样的情,只把一双眼睛滴溜转着,不说话了。

香雪仿佛很感同身受似的,不住地点头,“知音难觅,伯乐难求,这年头能寻到个说体己话的已是难得,更别说知你懂你,一拍即合,你动动手指他便知你要做什么,你话说一半他便知你下一半要说什么,要遇到这样一位知心的人可不得好好把握着。”

翠芳轻笑道:“戚,男人和女人,到底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嘛!”

她这话驳得轻描淡写,却令香雪和蝶仙浑身一颤,仿佛被蓦地撤去了一块遮羞布。

蝶仙从咬紧的齿缝里挤出两个字,“忒俗!”

蝶仙从咬紧的齿缝里挤出两个字,“忒俗!”

翠芳嘴唇一歪,睨着她道:“都是凡胎肉体,装什么神仙玉骨!啐!我是俗人,你是浪货!”

都知道十姨太嘴巴厉害,得理不饶人,无理搅三分,谁要试图和她拌嘴,那真是自找气受。

蝶仙气得脸发绿,搀着香雪道:“妹妹我们走,别搭理她,她就是一张嘴巴厉害!”

翠芳抱着胳膊,无声地掀了掀嘴皮子,弯身痴笑起来。

此后张先生便来少了。

四姨太稍作打扮出门,每每白着唇走,红着唇回来。

红唇一抹,太招摇显眼,她担心被佣人看见,无端生出许多闲话来。

她警惕地上车,开到路口便叫司机回去,然后换坐黄包车,这才掏出粉盒补妆。

“跑慢点呀,我口红都抹歪了。”

连唇色都是投其所好,她试探了几次,确认他喜欢樱桃红,也知道他顶讨厌那种紫黑的唇膏颜色,说像中毒。

张先生为了避免被妻子怀疑,也只是一如往常的装扮,不过他出门前总要立在镜子跟头梳梳头发。

里厢无线电台在唱绍兴戏,张先生也跟着哼了两句,偏巧这戏里也有个张先生,“我与他风雨相伴回山村,张先生伤心惨别心上人。”

张先生仿佛被点名似的沙嗄一笑。

他太太就此察觉到了异样。

他太太是他在绍兴老家娶的妻子,农村人,因生了儿子才被接到上海居住。

张太太虽没有文化,却有女人天生的直觉。当先生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哼戏的时候,她知道,他外头有了“心上人”。

两人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幽会了一阵子,大概是张太太实在受不了他那副偷吃不擦嘴的德行,趁着那日孩子去同学家玩,偷偷尾随在先生身后跟了出来。

她因一双大脚干活,行动非常灵活,她坐在黄包车上的时候在想,这上海原来这样的大,车这样的多,人这样的美丽。

她从前自愿困在逼仄的石库门里,抬头一望是墙是晒衣杆是四方的蓝天。

她的大脚那样的自由,哪儿去不了?她偏偏心里缠了一双金莲,把自己困在三寸囹圄。

车夫停下来道:“太太,到了。”

她不识字,指着一爿店问车夫,“好心你告诉我,这是什么店?”

车夫讪笑道:“嘿,一看看太太您就少出门嘞,这地是旅馆,西式的,你往前走一个路口,那有一家老店,便宜。”

这车夫不是本地人,说着一口的京片子。

张太太心下一沉,付了钱,“谢谢你。”

她的一颗心在肚子里狂跳,艰难地走了进去,木讷的停在柜台边,报了张先生的大名,旅馆老板一怔,来来回回将她一番打量,问:“你跟张先生什么关系?”

“夫妻关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