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脚,他摔倒了。我迅速地向前爬了两步,踉跄地站起来,冲向门口。张君雅伸手来拉我,我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,她定住了。我拉开门,跑到走廊上,冲向审讯室。我的心里反复回响着一个声音:她没死,肯定没死。前面的一扇门开了,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,我用力向他撞去,他闪身躲开,抡起胳膊打在我的咽喉上,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,眼前晃过一道白光,我听见脑袋撞击地面的声音,接着是无尽的黑暗。

董佳世把我送回家。一起陪我们回家的还有张君雅和她爸爸。

我恢复了平静,丝毫不觉得难过和痛苦。好像我已经从世界中剥离出来,被扔进了太空。我飘浮着,没有方向,没有动力,没有目的地,没有存在感,刻意又随便地飘浮着。空气中飘来佳萌的发香,隐约的几缕,像钢丝一样刺进我的身体,我开始跌落,永无止境地跌落。最初,我感到的是恐慌,然后才是痛苦。它们原本就在我的心里,现在它们活了,生了根,发了芽,迅速壮大,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心肝,丝丝扣扣,层层叠叠,直至把它们裹得严丝合缝密不透气,转而向其他器官奔袭而去。它们轻而易举地攻占了我的身躯,它们解放了,自由了,在我的躯体里欢快地翻腾。它们随意变换着形态,一会儿是云,一会儿是雾,一会儿是雨,一会儿是雪,最后,它们变成了冰,或者是水晶,或者是钻石,它们坚硬无比,坚不可摧。它们有味道,是甜的,也是苦的,一会儿是佳萌身体的味道,一会儿又变成了浓硫酸腐蚀乳房的恶臭。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变化,颜色也一直在变,血红,纯黑,纯白,全是我厌恶惧怕的颜色。它们在捉弄我,嘲笑我,折磨我,但我知道它们爱我,它们想霸占我,霸占我的身体,我的灵魂,我的生活,我死去之前的所有时光。它们想为我创造一个新世界,它们想把我禁锢在这个世界里,永远地陪伴它们。它们催促我回忆和佳萌在一起的美好时光,这是它们的阴谋,它们想让我承认我不愿承认的事情,它们想把我变成它们忠诚的奴隶,变成爱的反面,变成一个黑洞。我想抗争,可我也强烈地想要回忆往事,我想获得安慰,我需要安慰。但是,我也知道,眼下还不是回忆的时候,或者永远也不应该回忆。回忆是一口井,井里有佳萌和爱情,有月亮和繁星,有温暖和光亮,可那毕竟都是虚像,并不能解决我的痛苦,不能解决任何问题。是虚像吗?你和佳萌度过的美好时光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一样的虚像吗?不是,不是,不是,当然不是。既然不是,你为什么不肯回忆呢?你是害怕忘记,还是害怕无法忘记?痛苦变成另一个我对我发问。我什么都不怕,我不怕忘记,更不怕无法忘记,我也不怕它们的阴谋诡计,我陷入回忆之中。我想到的总是夜晚,无数个夜晚。我想到我们第一次出游的夜晚,海,沙滩,太阳岛,高尔夫球场,一间别墅,我们第一次做爱,第一次共浴,我们光着身子躺在黑暗中分享身体和灵魂的秘密。一只萤火虫不知从哪飞进了房间,我告诉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萤火虫,她先是惊讶,继而微笑着流出了眼泪。她说她哭是因为幸福,身体里满满的全是幸福,把眼泪挤了出来。后来,我们打开窗户,放走了那只萤火虫,它屁股上的点点星光却永远印在了我的记忆里。她哭真是因为幸福吗?另一个我打断了我的回忆,他闪着萤火虫一样的绿光。不是吗?如果不是呢?如果是因为遗憾呢?有什么遗憾的?你第一次看见萤火虫,她却不是,你的很多第一次不是她的第一次,她的很多第一次也不是你的第一次,或者说,在遇见你之前,她承受了太多痛苦,想想你们的第一次见面,如果从那时你们就在一起,她的生命中就不会出现江友诚,江友诚的妻子也许就不会死,她也不会去广州,就不会遇见许平生,她也不会开始虐猫,也不会遇见蔡俊辉,她也就不会……今天的一切都是你的错,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,她出门的时候,你为什么不问她去哪?你为什么要从学校辞职?顾淑淑给你发短信的晚上,你为什么不坚持去找她?你本可以带着她一起去找顾淑淑。你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追求她?你什么也不是,因为你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。我不想反驳,也无法反驳。是的,一切都是我的错,我承认了,我妥协了,我接受了我的痛苦,我们合二为一,我接受了我的命运,就让我在黑暗中慢慢衰败腐烂吧。我的世界里仅存的真实唯有痛苦,一切都失去了意义。对于这样的我来说,美好即丑恶。

我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,可能睡了一会儿,也可能没有,醒着,睡着,又有什么分别呢?客厅里传来嘁嘁嚓嚓的说话声,还有笑声。我的家里不允许再有笑声和任何娱乐。我的家就是我的世界,我是这个世界的暴君,独裁者。我不再需要思考,不再需要情感,不再需要认同。偏见,封闭,孤独,暴力,冷酷,甚至残忍,以及所有的动物本能和原始欲望,这些才是我,才是我的需要,才是我的归属。我不给予,也不求给予;我不原谅,也不求原谅;我不宽恕,也不求宽恕;我不理解,也不求理解。理性不曾解决任何问题,也不会解决任何问题。痛苦才是我不可逃避的宿命。

我冲出卧室,冲进客厅,电视机正在播放一个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