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女两不约而同地追问道:“哪里好?”

孔先生一本正经道:“怀里抱的那只猫甚好。”

母女二人面面相觑,猫?哪里来的猫?孔太太一把伸手去揭孔先生的报纸,照着他方才的翻页痕迹去浏览,琉璃也歪着头凑了过来。陌生的版面,广告里配着这一张尺寸娇小的照片,紧致娇小的人,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玳瑁猫,新奇的搭配,又艺术又趣味。

孔太太说:“喔,辰光照相馆刊登的广告,咿,这模特是谁?怪眼熟的。”

琉璃随手弃了报纸,坐回到沙发上去,缕着头发,漫不经心道:“姆妈当然眼熟了,就是朱丹啊。”

“朱丹?”孔太太吃惊极了,弯着腰把报纸捡起来看,碍于眼神不好,又没配老花镜,在家里翻箱倒柜翻出放大镜来照着看,从眼睛,鼻子,牙齿一处处挪着照,照妖镜似的,硬是要找出蛛丝马迹,逼对方现出原形。孔太太还是不信,喃喃道:“怎么可能是朱丹那丫头呢,你就算说破天去姆妈也是不信的,那鼻子眼睛嘴巴是我从小看到大的,你就是拆开了我都能一一认出来。不可能,不可能,你是不是再诓我?”

“姆妈,我诓你做甚,昨天我一大早陪她去了照相馆,你忘啦?”

孔太太一下子记起来了,但还是觉得匪夷所思,执迷于在报纸上找到琉璃诓她的证据。

琉璃心里也不大高兴,先是埋怨谈司珂不该这样急不可耐地将照片登上去,虽是广告,但不该与她的采访出现在同一天同一张的报纸里。她越想心里越堵,不由得也埋怨起朱丹,埋怨她不该与她同一天照相,偏偏她还是一番精心打扮,专业拍摄,处处压了她一头。

她生了气,有意远着朱丹。

她说服不了自己原宥她。

上海的八月是飞短流长的八月。

鸽子依旧是天一亮就出笼,麻雀却口衔流言在弄堂里游走,终日挨家挨户的听墙角,挤到下水管道里听,趴在老虎窗上听,甚至钻到人家夫妻的帐子里头听,致力于把这家说的闲言碎语传到另一家去,照本宣科式的,不做思考,不负责任。

大家像是方才知晓孔琉璃这号人物,茶余饭后议论纷纷,好话孬话轮番上阵,这些嚼舌根子的话从弄堂里游走,一经传到孔太太耳朵里,剁了一半的肉摊在砧板上,愤愤地提着一把菜刀冲去找人理论。

这样的光景闹了好一阵子。

后来孔太太记了仇,路过各家各户门口时总忍不住啐上一口方才解气。

周兰芝半掩在窗帘后面,因穿着与窗帘一样颜色的灰青旗袍,把整个人融了进去。她夹着一根烟,面目狰狞地目睹孔太太朝她门前狠狠啐了一口,浓浓的一口,闻着腥气。孔太太别扭地伸脚踏了踏,踏开了,混着沙粒匀在鞋尖。

周兰芝哗地推开窗,将手上的烟蒂掷了出去,骂道:“龌龊东西。”

孔太太也骂:“哎呦喂,大白天人不人鬼不鬼的,真是触霉头唻。”

骄阳似火,晒得孔太太睁不开眼,睁不开眼也还是得努力睁着,只为争一口气。她昂首望着阴影里的周兰芝,蜡黄的一张瘦尖脸,古墓里钻出来似的,正餳眼觑她,时不时对着窗外吞云吐雾,风一吹,雾又喷到脸上。

“抽抽抽,总有一朝抽死人哩。”

周兰芝笑道:“侬不死,祝侬长命百岁,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,弗晓得侬是王八还是龟?”

孔太太原本就体胖,生了气,更觉膨胀,脸也浮肿,脚也浮肿,头顶上的大太阳烧了起来,也是要来索她命似的,忽然眼前一黑,孔太太晕倒了。

烟把窗帘烫了一个洞,那洞也是孔太太心上的洞,是孔太太梦里索命的阎王。

周兰芝摁灭了烟,下楼喊了三两个邻居一起才勉强将孔太太抬进了屋,请医生来看,说是中暑了,掐了一会子人中稍稍掐回一点儿意识,眼皮眨了眨,而后又没了动静。周兰芝一边抱怨一边忙不停地给她用酒精和冷毛巾擦身体,医生只顾动嘴,不见动手。

物理降温降了四十来分钟,孔太太又活过来了。

孔太太有点力气就开始骂,一边喝水一边骂,一边吃饭一边骂。周兰芝也不回嘴,凑在无线电的跟前,竭力扭大声音,故意让孔太太的骂声与交响乐一同奏响。

孔太太受了一肚子的委屈,一入家门就开始哭,声泪俱下道:“我今朝算是见到阎王唻,只是阎王说我还有几十年的活头,死期未到,又让我走,走,回去。”

孔先生搂着她问:“出了什么事体?要不去医院查查吧?”

孔太太擤了鼻涕道:“弗用查,医生看过了,讲是中暑。”

孔先生松了手,有点儿生气道:“吓老子一跳,中个暑至于见到阎王吗?”

孔先生松了手,有点儿生气道:“吓老子一跳,中个暑至于见到阎王吗?”

孔太太拧着他松弛的臂膀,嚷道:“琉璃啊,弟弟啊,看看侬爸爸好狠的心!伊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死,死了好腾出位置让伊找个年轻漂亮的小妖精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