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柳大夫,你有什么话想单独对我说吗?”林湘忐忑问。她心里还记着画像的事,在柳大夫面前始终放不开。

“不着急,林老板的鞋袜干了吗?我们可以坐在火炉边慢慢谈。”柳砚青说着,抬步绕过柜台朝她而来,举手投足间气定神闲,直让主客颠倒了个,仿佛他才是书舍的主人一般。

“好。”林湘依言在她的椅子上坐下,将靴子凑近了热源。

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,对上她探究而忐忑的目光,浅吐一口气,还没开口,柳砚青竟然有些紧张:

“其实,这番话,早在数日之前的黄昏,于书舍门口偶遇林老板时,我便想说了。”

不,甚至更早。

“那日,林老板先喜而后忧,我……回药铺以后,我思量了许久,觉得一定是自己不小心触动了林老板的心事。而这些心事,想必正是林老板近日来常露愁容的原因所在罢?”

心事……

眸光黯然,林湘缄默不答。

这副沉抑郁郁的神态,是柳砚青最不愿见的。衔愁漾病固然是美的一种,但是,忧郁的,苍白的,林湘不是和这些形容词有关的人:

小姑娘心若赤子,会贪玩地迎合他的脚步,也会不知缘由突然放弃追赶;有一点怕生,会因为旁人看她一眼就慌得心神大乱,却也十足真挚,一旦结缘便毫不私藏地同人分享喜悦。

林湘可以因为内敛的性格同他不再为友,那是她的选择,他虽惋惜,却也能尊重。然而,林湘因某些事情愁绪满怀、失了灵气,损伤身体,却是柳砚青绝不愿见到的。

从那日出诊后与她碰面起,柳砚青便决定,他要找回过去那个林湘,那个随性内敛、快快乐乐的林湘;也是不躲着他的、会和他说笑的林湘。

他不想和她变成连病因都要从第叁个人口中得知的普通邻里。

“不知,林老板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?‘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’,主明,才有下安。”柳砚青开口,音色特意压得和缓而轻柔,若睡前的故事闲谈:

“短短数月,林老板落了两次水,又天生体弱,寒气侵入脾脏,阴虚不能纳阳,本就脉象沉迟,再加之时常满腹忧思,心神不定,便是服了养身温补的药,郁结的心思不解,心神不明,怎能除去不寐之症?又怎能让体内的阴阳相济、气血两宜?”

“今日我把脉之时,见林老板的脉象实有心神不宁、夜不能寐之兆,故而面露了忧色。而林老板今日的风寒肢冷,亦与此脱不开干系。”

“所以,林老板,作为一个医者,我希望你能将自己的心事倾吐出来,权当是为了你自己着想。”

柳砚青的语气和目光那样诚恳。

可看西医长大的林湘,并不信中医的阴阳五行理论。

在干掉林沅的计划在没成功之前,她不能把自己想杀人这种事告诉任何人,不,成功了也不行。

——这是一件坏事,她是一个以血还血的、差劲到不能更差劲的坏人。

“你好像知道了,那几天我没来书舍,是因为落了水。”避开柳砚青似春阳和煦的眸子,盯着自己的脚尖,她轻声说:“我没对你提起这件事,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……”

“因为它是家丑……事实上,是我的姐姐把我推下水的。”

九分被加工的真实,和一分模糊掉的重点,撒谎其实很简单:

“我和她…关系并不好,我前一次落水也是被她推下去的。我很讨厌她,也很害怕她。她是母亲最喜爱的孩子,我……爹爹去得早,我在家也不怎么受重视。所以,即使我讨厌她、害怕她,也没有能力做什么,只能远远地躲在外头。”

“这些天里,我常常想着她,害怕,也担心,怕她再欺负我——可是,可是,我又不敢做什么,也不敢反抗她。或许是因为总想着这些,才脱垮了身体吧。”

这种半露半掩的叙述法,柳砚青见得多了。不过,他本就不指望仅凭几句言辞,就让林湘的心防融冰,对他倾吐心事。小姑娘能说这么多,已经够了。

她欲遮掩的心事,他会自己去拼凑完整。

——在消解他们因画产生的隔阂以后。

大雨点檐,狂风吹棂,声音如此枯燥,却又让人生出隔绝了整个世界的静谧感。

林湘很喜欢雨天待在室内的感觉,外界的风雨斜不进屋内半点,她手捧一杯热茶坐在椅子上,随意做些什么,又或者什么也不做,都会觉得很安心,也很宁静。

但今日,她清楚这静谧是虚假的,这几日的风雨会带走谁的生命,让储君之位空悬,也让帝都从此风云翻覆。

另一把椅子上,柳大夫平和淡然地向她提起画像的事,很奇怪,时间明明才过去一月之短,林湘却觉得她已经渡过了很多很多个日头。

那幅画像柳砚青认真赏过,纸上挥毫既毕的男子抬眸,笑容淡淡,无论是着色、构境、绘神,都不似世面上以端雅贞静为纲的仕子图。画上人物虽笑着,但一景一物、铺色落笔,都力图构建主人公从容淡薄的性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