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门庭渐渐冷落下来。雪天不需掌灯当值时,就悄悄隐身前往他的府邸探望他。

许多次,她只见他笑过一次。

那天冬阳温暖,有人来送了一封书信,他展开来,细细读完,露出了多日来难得一见的微笑。

那样的笑容,看得雪天的心都要化掉了。

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他笑?雪天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,只见信上写着:老师,陇右的羊肉味道极好,边境太平无事,我白日练剑,晚上打牌,被羊肉汤喂胖了几斤。长安冬日冷,老师当心御寒保暖。昀儿上。

原来是他的学生裴昀。

雪天听说过,他有两个学生,一个是当年考中状元的杜御史,还有一个考中了探花,却不愿在朝廷为官,去了陇右边关。

他将信仔细地又看了好几遍,提笔写回信。

回信写得很长,俊逸的字迹,力透纸背地写满了两尺纸卷,到最后似乎想起了什么,又加了几句:我身体安好,勿挂念。如今大唐与吐蕃议和,边境安宁,当以两国百姓为重,珍之惜之。

那驰骋边关的少年,来日会成为一方名将吧?他的学生,自然是不俗的。雪天虽然没有见过当日打马过长安街的探花郎,心中也忍不住微笑。

最后,只见他将探花郎的来信仔细地装到一个新的信封中,封存好,在信封上写下——

霍国公主亲启。

雪天一愣,为何他要将学生寄来的信,转交给霍国公主?

有大胆的念头在脑子里骤然闪过,却不敢确定。

久病未愈,他的脸色被雪景衬得更为白皙,负手站在窗前,像是在望着远方,又像是在思念过往。

这一瞬间,雪天突然想到——霍国公主的驸马也是姓裴的。

……也许,当年公主的孩子并未死在岭南,而是成为了他的学生!而后,得他悉心教养而今金榜题名,驰骋沙场。

公主、驸马与他,几人之间又有着怎样的故事?

这个答案,雪天永远都无法知道了。

哪怕在此后唯一的一次擦肩而过,她也没能鼓起勇气和他说一句话。

那天清晨,曦光温润,雪天远远看到熟悉的人迎面走来,顿时心跳如擂鼓。

虽然她悄悄去看过他许多次,但都是隐身的……就这样毫无遮蔽地相遇在阳光下,这还是第一次。

两人擦肩而过时,那样通透如水的人,目光一扫,仿佛在这个小宫女忐忑的眼底看出了秘密,露出微微诧异的神色。

想起那个吻,雪天整个脸颊都要烧起来,羞愧着急得快要转身就逃,怕他真的看出了什么,怕他真的认出了什么。

可那人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,就移开了,任由她从身边走了过去。

如释重负的同时,雪天心里却浮起一股难言的失落……他没有发现,他永远也不可能发现。

第二年春天,那人就要离开长安了。

陛下有了新的宰相李楚甫,听说与安禄山等将领也是极为投契的,那人的孤高就显得多余。

朝堂之上,疆场之外,善恶纠缠,生死无常。他这样的性子,终究是无法常伴君王身侧的。

听到消息的雪天赶去驿站,有寥寥几人在与他辞别,他的风度高华如昔,将远山近水都站成了风景。

他与前来送别的人说珍重,神色云淡风轻。突然之间,雪天觉得这时的他美好得令人不敢逼视。

山高水阔,男儿立于天地间,一身坦荡清澈如云。名利宠辱,不过脚下尘土。

等人都走了,雪天又跟着他走了几步,恋恋不舍,他牵马而行,突然朝着空无一人的身边说:“多谢你。”

雪天猛然怔住。

“虽然不知道你如何做到的,但这些日子陪在我身边,今日又来送我一程,有心了。”那人绝不可能看到雪天,但他的目光有种穿透力,仿佛能穿透滚滚红尘的虚妄,直抵人心。

“你……知道我?”雪天呆立在原地,脱口而出,脸红如烧,一时间忘了那人根本看不到她。

“一开始不知道你是人是鬼,后来擦肩而过,才发现是你,”他温和地说,“气息错不了。”

她可以隐藏行迹,却隐藏不了气息。

雪天突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局促地站在他面前,连手脚也不知道该怎样放了,全然忘了此刻自己是透明的。

那人微笑:“现在找得到南了吗?”

“……”雪天破涕为笑。她张了张嘴,还有千言万语要说,最终却只说出来一句,“你……多保重。”

“多保重。”

直到那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,雪天这才想起来,这些年来她竟然没有告诉过他,她的名字。

“我叫雪天!”她挥舞着手臂大喊,不管他能否看到,不管他能否听见,大声喊,“我叫雪天——”眼泪止不住地流了满脸。

初雪般的爱情,或被阳光融化,或被时光隐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