怜惜——可绝不能叫他瞧见,以防他认为可以被轻纵过去。

她侧过头,睫毛低垂着,青黑色的阴翳宛如鸦的长羽舒张,顿时覆上所有眼底情绪。

“我有点困,先去睡了。”她说。

本想直接回卧房的,余光不知怎的落到了他的脚边,瞥见水珠正从衣裤边角处缓缓浸出,爱的惯性驱使她本能地发出关心:“去换身衣服吧,别着凉了……晚饭在锅里温着的,记得吃。”

撂下这话,阮秋秋匆忙掩上房门,正式隔绝彼此交流。

安德烈微微弯起腰背,在门口呆愣了半天,这才遵依指示,独自躲进烘干室里。

衣服湿的厉害,他脱下松松垮垮的防护外罩,勉强把自己从水中捞出,冻到发僵的四肢在暖气中逐渐复苏,重新滚热活络,牵动浑身骨架不住发抖。

寒噤发作了一段时间,总算慢慢消退下去,身体一步一步挪回客厅,眼前依旧是那团挥之不去的黑。

他很想冲进卧房,一把抱住阮秋秋,对她进行诚挚道歉,并祈祷她能够赊下一点仁慈,宽宥那愚蠢私心导致的欺骗,然后让胸膛贴合胸膛,让手臂紧挨手臂,让大腿交迭大腿,用她柔软的躯体填补他每一处的缺漏,她不是他的一根肋骨,而应当是他的半身,只有合二为一,方能从完整中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宁静。

但安德烈不敢妄动。她是那样的生气,因为他的隐瞒而愠怒,锐意乍然迸裂,竟连一句诘难都不肯施舍……更遑论拥抱。他情愿她狠狠打他,也不想受到这样的疏离与漠视。

该怎么办?

谎言抛出、落地生根的一刹,就注定了不得善终的收场,安德烈对此心知肚明。

就像幼时无法抗衡父亲的殴打,成年后也无法抗衡她的冷淡,他把身体蜷缩一团,脑袋埋进手掌当中,接受了对方沉默的鞭笞。

阮秋秋遗留下的余香犹在密室之中缱绻,痴痴恋着他,钻入指缝,渗进鼻腔,却在吐纳中被反复稀释,只剩一层微薄回甘,消除不了满嘴的苦与涩。

室内温度似乎远比往日热烘,安德烈的脊骨渐渐塌下,像是被随手丢弃的冰糕棍子,残渣渐渐化成一滩黏腻脏污的液体,人也随之委顿在地。在和身下的尘埃泥灰融为一体前,他翻开内衬,取出那份包装崭新的礼物,小心翼翼摩挲着系在外部的丝带花束。

送不出去了。他想。让她度过了一个糟糕的生日。

而后抬头抬眼看了下时间,七点三十六分,距离一天的落幕还早。

歉疚侵袭而来,蜥人把目光定定移向卧房,失去她的踪迹后,反倒产生出了一些直视的勇气。他知道阮秋秋不再需要了,玛琳娜还会过来,这些零碎玩意唾手可得。她甚至会跟玛琳娜一起离开。

离开……

这个词语甫一出现,立刻被他删除屏蔽。

安德烈不能够去想象那个残酷场面,戳破得过且过的表象后,他透过窄窄的窟窿朝外窥视,却被名为现实的荆棘蔽障刺穿了眼睛。

疼痛来得突然,视野与思绪一齐陷入茫茫晕眩中,再一睁眼,天地陡然翻覆革新。

周遭寂灭无风,天色清明,穹顶连接地平尽头,形成纯白世界。自上而下俯瞰全景,唯有他的身形凝成一抹渺渺黑点,漫无目的游移其中。

正兀自困惑,唇边飘来一片白花,散发熟悉而浓郁气息。

他下意识舔了舔,一阵呛人辛辣在喉间爆开,味蕾传来灼烧般的痛觉,直到所有刺激逐渐消失,舌根才会涌现细微甘甜,丝丝缕缕,似曾相识。

是霜云膏的味道。

原来这里是霜云膏的世界,无论山峦、平原抑或丘壑,皆由无数白色膏体构成,是他幼年最宝贵的秘藏。

恍然大悟的刹那,安德烈的体格顿生变化,不复往日强壮魁梧,而是近乎与童稚时期那般单薄低矮,小小一团,笼在宽松脏污的衣衫中,正对着满目纯色光景感到新奇,甚至有股莫名快活从心底蓬发生长。

于是他尽情迈动短手短腿,翻滚这片柔软之中,大口吞咽身边所有膏体。贪吃一些也是无妨,毕竟整个天地唯他一人,没有谁来管束或是伤害。

然而欢腾没能持续太久,舌齿传来的甜美滋味一抿即化,胃部尽头空空落落,无法填补愈发浓厚的渴求。

他伸出双手,俯身从地上掬起白膏,不漏丝毫,接着朝远处挪去。尽管四野空旷寂寥,他还是一路不停环顾戒备,警惕异常,唯恐发生什么意外,导致失去他的珍宝。

奈何膏体绵软轻盈,还未找到一块合适的藏匿地点,就已有了消融迹象。

他慌了神,连忙用力抓握,可惜枉然无功,白膏纷纷流逝殆尽,露出了蜥人小小的、羸弱的深黑掌心。

他极不甘心,铆足了劲奋力挖掘地面,迅速打通一条狭长洞穴,俯身钻入其中。白膏层层迭迭累积,并不坚固,他如游鱼入水,意图扎往最深处——既然带不走,他就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巢穴,好让全身骨血包裹吸收那些甜意。

像是达到极限,他在某处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