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当年的苏谨在面对曝露在眼前的丑陋和罪恶时是如何想的,那应当是巨大的打击,可他做的第一件事,却是冷静地劝自己的母亲和离。也正是因为这件事,让他们母子送了命。

苏剑知从苏二夫人的反常中觉出了不对劲,很快就查到了事情原委,其实和离事小,但她偏偏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,才让苏剑知起了杀心,而苏剑知原本是有意留苏谨一命的,只可惜他错误地将此事交给了苏煜——他费心培养的另一个儿子。如果说苏谨在他眼里是最优秀的孩子、最合适的少主人选,那么苏煜就是包揽苏家所有肮脏血腥之事的、见不得人的影子。一明一暗,他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。

可一明一暗,当真能相安无事吗?在苏煜心里,想必是恨极了那个光芒耀眼的弟弟吧。

当年年幼的苏迭误打误撞看见的斗罗场,不过是苏家阴暗秘密的冰山一角,而被他认为罪魁祸首的大哥,也不过是他们父亲手中的一枚棋子。

这便是事情的真相,苏迭也许猜到了,却一直抱着最后的一点侥幸不肯承认。

炉中的香快要燃尽,琴音也已近尾声,床边坐着的女人浑身颤了颤,而后无声地仰面倒下,我起身查看一番,见她面色愈加苍白,呼吸却是平缓的,便转过身对苏迭道:“你的哥哥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会当真下杀手,他原本想的,或许是让你们的母亲带着你们离开苏家。”

苏迭低垂着肩膀,愣愣看着地面,他的眼眶通红,眼中满布血丝。

良久,他抬头看我,惨笑着道:“是啊,我哥他虽然聪明,有时候却也天真善良得……可笑。”

我顿一顿,低声说:“这也不怪他,谁能想得到呢?”

苏迭扭回头去,语气平静:“嗯,不怪他,我有什么资格怪他呢?”

我无言看着他,猜想他此刻一定十分痛苦,这痛苦也许并不亚于当年苏谨得知父亲真面目时的悲愤。他也是个可怜人。

沉默了会儿,苏迭忽然笑了一声,垂着头低低道:“这么说来,当年我哥遇到阿卿,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吧?”

我也笑了一下,轻声说:“应当是吧。”

君卿遇见苏谨的时候,也是十四五岁,算起来,两人年岁其实相当,假扮风流子弟的贵公子,仓皇偶遇了轮椅上的白衣少年,在那个璀璨的花灯夜,畅谈天地人伦乾坤万物,可那却只是命运不经意的玩笑,春花秋月,寒来暑往,那个灯火夜之后,他们注定此世无期。

只是不知遇到君卿的时候,苏谨有没有片刻的放松?哪怕只是一小会儿。

入城之前,我和小白以为苏家如今人来客往,蒙混进去应当很容易,结果观察一番后发现,进出的人无一例外都得验明身份,又听苏迭说,来客奉上的贺礼一律由侍卫送到库房后拆开查验,总之就是,想神不知鬼不觉运一个人进去,基本不可能。

所以让苏迭帮的忙,就是把苏夜来带进苏家,而苏迭果然轻而易举就将人带进去了,很久之后我问起他,他说府中人皆知他爱吃一种散发独特臭味的豆腐,于是他在箱子里装了一层臭豆腐,守门的侍卫只闻着味儿就晓得他又买了零嘴儿,捏着鼻子就让他进去了,还嘱咐他当心别熏着客人。

听完之后我啧啧称叹:“你在你家是真的没地位,”顿了顿又道,“苏夜来没给熏醒也是庆幸。”

总之解决了一大难题,我心里松快了许多,当天晚上就睡得很好,只是睡到半夜被敲窗声惊醒,睡梦中还以为又是小白叫我喝酒,起身打开窗户,一只翅膀沾血的海东青跌跌撞撞飞进来,落在书桌上。下一刻,门外便传来小白的声音:“花花?”

我两凑在灯下看完江胡的来信,一时间睡意全消。

师姐已察觉到中计,正掉头往回赶。

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攥紧,我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火,感到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,才开口道:“她一定会先回王府,苏夜来是她最重要的人,她必定第一时间确认苏夜来的安危,如此一来,再要赶回扬州,”我冷笑一声,“就算再快,也得一天一夜,足够了。”

小白看我一眼,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,嘴边的笑容冷淡而嘲弄:“不用担心,她就算是提前赶来又能如何?事到如今,她改变不了什么,要还像上次那样让她轻易救走了人,教主你就把我的头砍下来扔山谷里吧。”

我讶异看他:“你莫名其妙表什么决心?还有,我哪里担心了?”

他站起身,笑嘻嘻拍一拍我的肩,转身打着哈欠走了。

这一晚,我没有再睡着。

黎明时分,天空飘起细雨,扬州城笼罩在朦胧的雾气当中,而苏家门前已挤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。午时,雨停了,长街尽头传来锣鼓喜乐之声,兴奋的孩童攥着糖果来回奔跑。

十里红妆,嫁衣如火,身着大红喜服的新郎官牵着红绸将新娘带进门,苏府门外放起了冲天的鞭炮和烟火,门里门外尽是欢呼喝彩声。

我和小白趁乱混进宾客当中,穿过谨园的月洞门时,遥遥听见司礼官的最后一声唱喏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