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这半晌他是醒的。阿普眼睛一眨,有一粒因强忍疼痛而生的汗珠,自睫毛上滚落下来。

“是谁?”各罗苏扭过头来。

阿姹慌忙从地上爬起来,撒腿跑了。

阿普醒了。整个王府的人脸上都挂着笑,并交相传颂毕摩的神通。在这之前,萨萨不分昼夜地守了阿普半个月。她解开包头的缯帛,仔细洗去了身上的汗和泪,有两个小朴哨,给萨萨的娑罗笼傣族筒裙熏着香。那是一种用来进贡汉人皇帝的御香,阿姹每次闻到,都觉得昏昏欲睡。

她无所事事地翻着萨萨的鎏金银奁和碧镂牙筒。

萨萨一面梳头,在铜镜里看阿姹。“你和阿普又结仇了吗?”她用一种开玩笑似的语气说。

各罗苏是阿姹的舅舅,但他是一个整天在外头打仗和议论国事的男人,阿姹对萨萨更顺从一些。萨萨的娘家是摆夷酋长,即使开玩笑,眼神也颇具威严。阿姹只好说“没有”,把碧镂牙筒放回去。

她磨蹭到下午,才来到阿普的房门口。

阿普盘腿坐在席子上,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缯布短衫,这让他露在外头的手和脖子都显得有些苍白。他被弥鹿川的毒蛇咬了,一会发烧,一会昏睡,把大家折腾了半个月。萨萨说他的“脸瘦了,眼窝也深了”,可阿姹觉得他和平时根本没什么两样。她鼓着嘴巴走进去。

阿普瞟了阿姹一眼,没有作声,仍旧摆弄着毕摩的神牌。阿姹凑过去,看见他用小刀把支格阿鲁的胳膊削掉了,还给他刻了两条女人似的辫子。

阿姹愤愤地说:“支格阿鲁没有辫子。”

阿普哼一声,“你相信他能把太阳射下来?”

“反正他比你厉害。他肯定也不怕蛇。”

阿普脸拉了下来。他想了想,正要说话,各罗苏走进来了。阿姹松口气,她在阿普跟前总有点心虚。她本想借机溜走,可听见各罗苏发话,“阿普,你跑到弥鹿川干什么?”阿姹又站住脚,有点紧张地盯着阿普。

阿普没搭理阿姹的眼神。他跟各罗苏说:“我去追一只鹿,跑远了。”

“这个蛇真是毒得吓人,你看清是什么样了?”

阿普捏着小刀,安静地摇头。

各罗苏想不明白,阿普从小跟着乌爨的娃子们满山乱窜,对蛇虫鼠蚁的习性比他还熟悉。他觉得经过这场灾祸,阿普脸上的表情和话都少了点。没有从阿普嘴里问出究竟,他跟阿姹叮嘱:“你下回不要跟着阿普乱跑。”又吓唬阿普,“如果阿姹被蛇咬了,你要小心我的鞭子。”

阿姹感觉阿普的目光又狠狠剜了她一下。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生怕阿普说出实话,可阿普闭了嘴,脸上只是一副对各罗苏不驯服的样子。

幸好各罗苏看在他才醒的份上,没有大发脾气。“你的阿母说,”他顿住了,转头跟阿姹说:“萨萨刚才叫你了,你不去瞧瞧么?”阿姹知道各罗苏想把自己打发走,只好走出房。到了院子,她回头一望,见阿普听了各罗苏的话,脸上先是一呆,继而显得犹豫,最后他跟各罗苏点了点头。

阿姹心里有点不安。

她回到房里,把匣子里的笔墨拿出来。耳朵听见外头嘻嘻哈哈的,还有光脚板踩在石板上噼里啪啦的声音,阿姹探身一瞧,是几个小朴哨傣族女孩子把新染的绢搬出来,展开挂在竹竿上,凉棚底下是新刻的贝叶经古代刻在贝叶上的经书。快要到桑堪比迈傣族节日节,往年萨萨会带着阿姹和阿普去听僧人诵经,看白象舞。

阿姹对桑堪比迈节一点也不期待,小朴哨们的笑声也让她有点心烦。她把窗扇关上,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段字,再写一个遗字,最后是一个南字。

这是她的名字。不过王府里的人只知道她叫阿姹。

阿姹意犹未尽,还想再写点什么。落笔一句“江南无所有”,而前后句在脑海里实在是记忆模糊了,只能胡乱写了两行,藏起来。她打算跟萨萨讨一沓新的笺纸。萨萨不识汉字,但是她手上有各种汉地来的新鲜昂贵的玩意,大多只是堆着好看。

阿姹和萨萨不一样。萨萨十五岁嫁给各罗苏,连带摆夷部落也臣服了乌爨。乌爨和摆夷就像一个母亲生的两兄弟。而阿姹是从姚州来的,那是汉人的地盘。刚到太和城时阿姹不过九岁,萨萨以为阿姹早把姚州忘记了。有一回,她开玩笑让阿姹叫她“阿母”,阿姹作出害羞的样子低下了头。萨萨并没有放在心上,“早晚要叫的嘛。”她说。

萨萨私下跟各罗苏抗议过,她认为阿普应该娶个乌爨女人,或者另外一个摆夷首领的女儿。但萨萨在各罗苏面前是很温顺的,对阿姹也总是笑脸相迎。阿姹对萨萨很佩服,她认为她比自己的舅舅要精明。

阿姹放下笔,去找萨萨。到了院子里,她发现萨萨的房廊下人挤人,但没人敢出声,都伸长脖子往里望。阿姹知道是阿苏拉则来了。萨萨和各罗苏有两个儿子,一个是阿普笃慕,另一个是阿苏拉则。阿苏拉则是个僧人,也是地位最为尊贵的毕摩。他每回来,都有许多人要好奇地去看他。

阿苏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