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的路上,保罗走在前方开路,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,兄弟二人间的气氛第一次如此沉闷,只听得见草地被踩踏时发出的沙沙声。

沉默会助长恐惧,在不变的沙沙声中,保罗渐渐分不清走在自己身后的到底是什么东西。那样东西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牙齿变得尖利,嘴中流出腥臭的涎水,好像下一秒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入腹中。

保罗背上发凉,寒毛一根根竖起,他甩了甩脑袋,好不容易才把这个想象从脑海中抛开。

约翰如果真想吃掉他,早就能动手了,不该等到今日,不该为了救他而暴露身份,更不该让知道秘密的他活着回去。保罗不断对自己说。他心里多少是有些惭愧的,但是,无法轻易抛弃亲人是人之常情,会害怕异类也是人之常情,无可厚非吧!

保罗提心吊胆,努力不露出异样地走着。等到终于回到家中,保罗长舒出一口气,趁珍妮在房中做针线活,他赶紧打水清理自己的伤口。约翰在一旁烧火准备做饭,视线时不时地落在保罗身上。

他在监视我。保罗想。他的心里生出一股异样感。

“怎么了?”保罗问道。

小魔王本不想回答,多次重复同一个要求只会让对方厌烦,乃至多生疑虑吧。但是他太不安了,他犹豫再犹豫,还是说道:“拜托了,真的真的不要告诉妈妈。”

他的眼神可怜兮兮的,“我不想离开你们。”

保罗心中的不适感更强烈了,如有异物哽在喉头,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。为什么那么不想离开呢?就那么在意他们吗?就那么不愿意他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吗?保罗忽然发现那股异样感来源于何处了——家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,可是他将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带回了家中。

“你放心。”保罗面色如常地说道,“答应你的我一定做到。”

深夜,保罗悄悄从床上爬起,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。黑暗中,约翰安静地看着哥哥的动作,手指捏紧身上的被单。

他不是不想阻止保罗,但现在出声只会更吓到他吧。越想要把握住什么,那珍视的东西就越像手中的沙子,怎么握紧也留不住。

魔族所需的睡眠时间比人类少许多,多年来小魔王一直伪装成人类的作息,保罗和玛丽睡觉时,他就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发呆。他有一种预感,今夜之后,他再也不用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了——需要一个人度过的,不再只有长夜。

“约翰是魔族。”保罗走进珍妮的房间,对妈妈说道。

“又是你学校的谁在胡说?”珍妮放下纺锤,皱眉道,“他们还没完了是吗?”

“不是,是我自己看到的。约翰有翅膀,他是魔族。”保罗一字一顿地说道。

珍妮奇怪地瞥了他一眼,“你们又在玩新游戏?”

“妈妈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!”保罗双手用力撑在桌面上,发出沉重的声响,“今天我和约翰去山上挖草药,我失足掉了下去,约翰和我一起掉了下去,然后……他张开了翅膀,黑色的,有他这个人那么大,头上还长着角……”

说着说着,保罗莫名地笑了出来,他用手虚捂着嘴,试图掩饰自己的表情,“妈妈我知道你觉得这很好笑,我自己也觉得这很好笑,但这是真的。”

珍妮脸上的怒色逐渐消失。“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吗?”她茫然问道。

“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!”

“……”珍妮站起身来,在屋中来回踱步。她咬着手指,“我还是,还是很难相信。我不是怀疑你撒谎,但会不会是有误会呢?是不是你看错了?魔族不都是残忍的怪物吗,约翰那么乖巧,到我们家来那么多年,没有发生任何事啊?”

“他要骗人啊,怎么可能不乖?”

珍妮一怔,随即恍然。她想起约翰曾说过几次谎,他还挺会装的,但在大人眼中都是一些小把戏。

“是,你说的对,他要骗人。”珍妮说道。

她已然忘记了自己曾为约翰辩护“哪个孩子不撒谎?”,一旦将某个人划为异类,他的一切小错都会变成罪无可恕了。

珍妮颓然坐到椅子上。“怎么办?”她问道。

保罗同样迷茫。他就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做,才想要告诉珍妮,但一直无所不能的妈妈,似乎比他更加无助。

“要不然……”珍妮说道,“我们逃走吧。把约翰引开,然后悄悄地走。”

保罗吓了一跳,“什么!?不要这个家了!?”

“命比房子重要啊,等以后没事了,我们还是可以回来的。带上你的成绩证书,我们转去其他学校。你不是想去大城市吗?我们可以直接去更大的城市,大不了你把今年这一学年再读一遍!”

保罗一时说不出话来。逃跑并不困难,困难的另有其他。

知道约翰是魔族后,往日一同欢笑的回忆仿佛蒙了一层雾,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。越试图去回想,对于约翰的眷恋就越淡——但始终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眷恋。

“可是他的确没有干什么错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