报社的记者闻讯赶来,围在警戒线外迅速按下快门,镁光灯频闪,一团团稍纵即逝的炸裂的白光,交替闪烁。

柯达相机的镜头从尸体移到了血迹污染的水牌,残肢,啜泣的虞姬,吹唢呐的乐师,佩戴青天白日徽章的警察,嗑瓜子的围观群众、俏丽的背影——

镜头定住。

她与一个穿着风衣的男子并肩走着,牵着手,间或附耳低语,举止宛如恋人一般的亲密。

谈司珂如梦初醒,猛地抬起头来找寻倩影。寻见了,痴痴地尾随其后,拨开人群,犹豫再三,轻轻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。心里祈祷转过来一张陌生面孔。

朱丹回首,一怔,不可思议道:“谈先生?”

“啊!”谈司珂回过神来,缓缓垂下手,满眼失望,随之又感到愤怒,不好发作。

越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,主动上前打招呼道:“谈摄影师,许久不见啊,好巧。”

谈司珂佯笑道:“果真是你们,我就说看着背影很是熟悉,想着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认错人,哈哈哈哈哈。”

是一种沉重的干瘪的笑声。

“你一辈子大概都不会老眼昏花,摄影师的眼神最毒了!”朱丹笑道。

她还是那个她,与众不同的说话方式。可她却蓦地远了,是藏在镜头里永远洗不出来的人像。

越珒冷冷地看着他,手臂不自觉地将她圈得更紧些。

朱丹难为情的想要逃离他的臂膀,挪了挪,完全摆脱不了,他的手臂像螃蟹的钳子一般死死将她攫住。

“你干嘛呀?”她仰起脸来小声抗议。

越珒面带微笑,对她的不满充耳不闻。

谈司珂装傻充愣地看着他们,挠了挠头问:“你们这是?”

越珒得意道:“啊,谈先生难道看不出来我们在打情骂俏吗?”

“哈哈哈哈,看出来了看出来了。”

一阵沉默。三人很默契的抬腿往前走,走了一段距离,谈司珂回过神来,回首一看,街道变了,连广和梨园的招牌都无处可觅。

朱丹问他怎么了。

谈司珂转头看着她道:“唉,遇见你们一时高兴,聊着聊着竟忘记自己的正事。”

朱丹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相机,又想到方才是在案发现场相遇,随口一猜:“你不会是来拍死人的吧?”

谈司珂耸肩道:“是啊。我在报社还兼了记者的职务。”眼神移至到顾越珒,笑容立马冷了起来,心里有种东西在作祟,指使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,柔声道:“改日再约你们喝咖啡,我得先去完成工作。”

朱丹应下,朝他挥了挥手。

他一走远,越珒愤愤地钳住她的手,板着面孔道:“人都走了,你还这样的依依不舍?”

朱丹翻了翻眼珠子,不理他。

她的手腕被他嵌出了一圈红印子,吃着痛,嚷道:“你先松手!痛!”

他忽地灵光一闪,诘问道:“那天晚上该不会就是和他看的电影吧?”

怕她赖账,又善意地提醒道:“你们看的好像是《新旧上海》,我没记错吧?”

见他翻起旧账,朱丹连忙认怂道:“是是是,顾先生你记性真好!”

后来他一路沉默,直到走到了一家电影院,硬是拉她进去重新看了一遍《新旧上海》才肯罢休。

翠芳将赵兴邦的死讯告诉了三姨太,原本是好心告知,谁知三姨太听闻之后受了刺激,拦不住,和老爷子大吵了一架。

人们总是同情弱者,再罪孽深重的人一旦处于弱势,一样叫人唏嘘。

顾家的佣人们虽背后时不时说太太们的坏话,可真眼巴巴看着三姨太落了难,又莫名的同情起来。

“一把年纪了被丈夫嫌弃,这后半辈子怎么活?”

她们仍是旧社会的思想,女人离了男人是没法活的。

“都给我听好了,这个家以后没有三姨太!”老爷子气得胀紫了脸,一面咳嗽一面叫她“滚!”

娇月退了之前住的公寓,搬到了离广和戏园很近的弄堂,分租一室,一根钉子贯穿一面墙,隔壁挂着月份牌,这边露着一截钉头也能挂张画。

屋子潮湿阴冷,没有隐私可言,房东太太要是杀鸡杀鱼,娇月躲在屋里都能听见鸡惨叫和鱼腥味。

水笙穿着一件灰袍坐在炉子旁,她正在烧水,炉子上还烤着白果。

“今日是兴邦的头七。”

娇月在心里算了算,“唉,晚上给他烧点纸钱。”

水笙望着她道:“兴邦死的惨。”

“你别说了,我知道对不起他,真正该死的人是我。”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是顾裕民杀了他。”

“不——不是老爷,是那个屠户!”

“屠户只是行凶者,他们无冤无仇的,为什么要虐杀兴邦?你我分明知晓真相,却不能替兴邦报仇,只因为他是你的丈夫,所以袒护他吗?”

娇月落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