缠最后一圈绷带,毫无准备的,几根纤细的手指忽地碰上了他的睫羽,很随意地拨弄。

长睫连扇数下,他不自然地仰首,却见小姑娘毫无距离感地冲他笑,左颊点着一个小小的酒窝。

“柳大夫。”

林湘唤他,明明手上的动作那样轻挑暧昧,她的眼神却依然清凌凌的干净,语气中甚至透着新奇的赞赏:“你的睫毛好长——”

微笑,婉言,从容地撤开身,过去做惯了的事此刻却如此艰难。唇舌微启,柳砚青说不出话来,只是继续僵仰着脸,任对方细细端详他的面庞。

白嫩的指从睫上落下来,一厘一厘,抚过他的眉梢眼尾,也拂过他骤起惊澜的心湖。

——面具到底是面具,她会不会觉得指尖的肤质太粗糙?

如士兵面临检阅,柳砚青直僵僵由她触摸,不知多长时间过去,终于,她呢喃细语:

“好漂亮的眼睛。”

漂、漂…亮?

如梦初醒,柳砚青睫羽惊动。

丝之色光彩灼然,时人谓之漂亮。

反复咀嚼着词义,知道她此时是病得糊涂了,不过是头脑不甚清澈时的顽笑话,柳砚青依旧无法保持冷静。

你栽了。

仰望着小姑娘近在咫尺甜笑的脸,理智嗤笑着他。

然而,却能如何——又能如何——

依她的性格,决计不会丢下明月不管。对视的眸光黯然落向它处,柳砚青匆匆为包扎束了结,压下心中的悸动,转开这个他无法继续下去的话题:

“对了,林…林老板,受伤之时,你痛么?”

猛然被提问,抚在眼尾的手指停住,思考一阵,她摇了头:“不知道,当时在担心。腿磕在瓦上,声音很响。”

“柳大夫。我拿石头砸了一个人,在这里——”掌心移到他侧脑的位置比划,她情绪激动起来,语无伦次地为自己开脱:“血流了很多……我没办法…没办法……”

“他年纪不大,我走的时候,他还没有醒,这么重的伤……是不是会很疼?”

也不管坐在眼前的人是否能听懂,林湘愧疚地追问。

柳砚注视着她眸底盈盈的泪光。

“小湘,听我说。”握住那只发颤的手掌,柳砚青将它贴在脸颊上,声线平稳:“对,像现今这般看着我,小湘,你听我说——”

温和沉稳的眼眸比天空更广博。

“有错当罚,没关系,你的做法很对。”他说。

掌背暖意融融。

她做得对。被肯定的林湘松了口气,没等平静片刻,想到了什么,她的声音又骤然一紧:“那明月呢?我、我会惹他伤心……”

伤、心。

目光一凛,将她话中可能的深意想了千万遍,柳砚放柔了声音引导:

“怎么会呢?萍水相逢却有救命之恩,你做得已然够好。一己之力终有穷尽,若你尚忧心明月今后之处境,小湘,不如让我帮你,可好?”

林湘毫无察觉他不该知道明月的事,只是摇头否认:“不是这个……柳大夫,我、我很坏,明知道他对我——总之,是我对不起他……”话到一半,她忽地低了头,抛开未说完的话不提,自责地下定论。

小姑娘的表情说不出的脆弱。

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。

尽管仍有疑惑未解,柳砚青也只能先转移话题,好言劝慰她。

潮水般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心头,与之一同出现的,还有临渊而行的不安。

失而复得、失而复得,他何曾得过?又是否该去得?闭了眼睛,柳砚青眉心皱出了川字。

昨日,林湘赞他超然忘俗,一字一句那样真挚钦佩。可柳砚青却清楚,他眼下这副平和无争的躯壳里,藏过多锐利的锋芒。

灵慧生傲,大有成空,看透世情所以睥睨,得之过易故而淡漠。他清楚自己,林湘所赞的那些宠辱不惊超然忘俗,不过是另一种模样的凡人心性。

毕竟,听道多年,连“和光”、“虚己”这样的道理,他亦是在行医施药以后才后知后觉。

古书上言“中士闻道若存若亡”,岂是假话?

锋可藏,性难改。今番只相交为友,他已然心潮起伏,若情再深一分、交更密一步,他能忍住不做些什么吗?到那时,林湘还能是如今赤诚率真、任性随意的性子么?他还会如此在意这个小姑娘,不心生厌倦么?

柳砚青无法保证。

心下正思绪纷乱,耳畔却传来她的声音。

“你不要皱眉,好不好?”

小姑娘满脸担忧,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,似要触碰他紧蹙的眉宇,却又终究不敢碰,终于蜷回了指,自认为了解一切地轻声陈述:

“是我的话惹你生气了。”

“是我不负责任……”她自顾自假作云淡风轻,柳砚青却无法忽视她话里的那份自厌——

“你该讨厌我的。”她说。

和他人相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