个接一个去,情何以堪?但除了强撑又有什么办法,为了震慑江东、扫灭刘备,他只能硬生生撑下去。时至建安二十一年十月,眼看已入冬,实在不能拖了,曹操终于传令起兵。

魏公国自本年四月晋为王国,所以这次用兵也是曹操称王后首次用武,意义非凡不可简慢。邺城南郊临时搭建演武台,中军各部选拔精锐操练兵戈,布孙子、吴子阵法,行演武之礼;魏王曹操以六十二岁高龄亲自登台,击鼓激励三军。

演武已毕先锋军率先启程,水旱两路大军携辎重粮草在后,曹操及其亲卫虎豹士反而拉开距离走在最后面。众人皆以为是卞氏等女眷从军不便,却极少有人察觉另一个原因——曹操腿脚不便,骑马已经很吃力了!

留守众臣及诸王子送至十里都亭。曹操并没穿铠甲,只一身便衣外罩大氅,坐于鞍韂之上,死死扣住缰绳。曹丕煞有介事披挂整齐,紧随父亲马后;多年如履薄冰的他早历练出察言观色的本事了,早觉察老爷子这会儿心气不顺,片刻不敢离其左右。

曹操确实不悦,一者登台击鼓已过半个时辰,可这口气怎么都喘不匀,昔日披星戴月征战沙场,如今敲几下鼓都喘,当真老不中用了吗?再者送行之臣有人迟到,而且是相国钟繇。身为宰辅要紧至极,送国君出征竟然迟到,来晚了还脸色阴郁,似乎心不在焉。曹操自然生气,但李珰之和郄俭都告诫他要控制情绪,因而隐忍不发。

诸王子过来向父亲跪拜,曹彰、曹植都无精打采。曹彰不快只是因为无缘上战场,他自幼喜爱骑射,立志当个将军,先前随父亲打了几仗越发沉迷武事,时时憋着打仗,这次偏偏没他的份,岂能心甘?曹植因何闷闷不乐却是尽人皆知,虽然他已不用闭门思过了,但声望一落千丈;他又是性情直率之人,喜怒哀乐挂脸上,越发显得颓唐。众王子中唯有饶阳侯曹林兴致高,伏在父亲马前说了一大套预祝成功的话。杜氏夫人容貌极美,曹林是子以母贵,昔年与曹植一同封侯,曹冲死后诸幼子中就数他与环氏之子曹宇最得宠,单论日常的赏赐,曹丕兄弟远远不及。曹林如今也已弱冠,得其母之貌不逊秦朗,俨然一翩翩美男,嘴巴又甜,几句话就把曹操心头阴霾一扫而光。

“吾儿近前,为父有赏。”曹操说着话从腰间解下随身兵刃。

“谢父王。”曹林双手接过,低头一看就愣了——百辟宝刀!

霎时间,曹丕、曹彰、曹植、曹彪、曹均、曹峻、曹衮、曹据、曹宇……所有王子目光都凝聚到这把刀上,大家心中同时一震。百辟刀共五口,昔年曹操有言,诸儿之中谁可堪造就便赐一口。曹丕受任五官中郎将得赐一口;后来曹植受宠,作《铜雀台赋》得一口,储位之争自此而起。为了百辟刀和它背后的玄机兄弟间明争暗斗,多少臣僚牵扯其中或罪或死,如今曹操凭几句顺耳话就把它赏给了曹林,好像它就是件不要紧的东西。自此而始由此而终,看来百辟刀已无意义,储位之争真的要终结了。

曹植失落已极,愣了半晌才觉众兄弟纷纷辞去,也只得随着施礼退后,又不甘心地瞥了父亲一眼,却见他目不斜视,根本不看自己。王子施礼之后是众大臣,由相国钟繇引领依次给魏王行礼,然后不免还要与随军的同僚寒暄几句。

应玚久病不愈,越发瘦骨嶙峋。他身为临淄侯属官自然不在出征之列,不过他弟弟应璩却刚辟入幕府为吏,故而不顾病体也来相送。应玚嘱咐了兄弟几句,又遥遥望见王粲站在行伍间发愣,便慢悠悠走上前:“仲宣兄,随师远征一路珍……你的眉毛?”

自这年开春起,王粲的眉毛开始脱落,现在几乎全掉光了。外人想来兴许只是难看,可王粲自己晓得问题严重,早年他在荆州遇长沙太守、名医张仲景,张仲景为他把脉,说将来他眉毛会脱落,待眉毛落尽之时就是他将死之日。如今眉毛就快落光了,虽说王粲并未感觉有何异样,可神医张仲景岂有虚言?

性命有忧本不该出征,但王粲身为曹操最倚重的笔杆子,总不能以掉了几根眉毛为托词拒不从军吧?他身在军中却满怀忧虑,提不起兴致,叹道:“唉!借德琏兄吉言。我有一事想……”王粲不惧死,却惦念着刚成丁的两个儿子,想托孤于应玚,却见应玚形销骨立,额头渗满虚汗,似也非长久之人,把话吞了回去,转而问:“刘公幹呢?”

应玚听他问刘祯,苦笑道:“也病得卧床不起,恐怕……唉!”

王粲哀涌心头,回想昔日邺城众才子与曹丕、曹植兄弟吟诗作赋品评文章,何等惬意。如今阮瑀、路粹已不在,自己和刘祯、应玚、徐幹皆染病,陈琳、繁钦年近古稀油尽灯枯,连临淄侯都风采不再,韶光易逝繁花将尽!

应玚微微叹口气,强笑道:“我为仲宣践行,送你首诗吧。”说罢将目光投向远方,缓缓吟诵:

浩浩长河水,九折东北流。

晨夜赴沧海,海流亦何抽。

远适万里道,归来未有由。

临河累太息,五内怀伤忧。

人生如大河奔流直入沧海,一去不回头,最后不过是一声叹息、一场忧伤